這種心不在焉的感覺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松本摩挲著相葉的徽章,冷金屬在指尖的摩擦下逐漸升溫,仿佛他們相互慰藉的身體,借由撫摸而熾熱。
在別人眼裡他坐擁著一切,所以那些連他都望塵莫及的就成了一種奢求。
相葉給了自己幾近對立的恨意,卻也會把脆弱的心口朝向自己。
他讓他失控,也讓他依賴。
松本潤的秩序和法則在相葉雅紀的面前就像沙粒,風暴捲起它時鋪天蓋地的抽打在那個人的身上讓他遍體鱗傷,一旦停止便溫順的陷落在他的腳下。
二宮說他迷戀著相似的人,可相葉和自己不一樣,他會痛,會難過,會崩潰。
他試過奪走相葉的一切,試著讓他變成另一個自己,變成一無所有,連痛苦都被奪走的松本潤。
然而還是做不到,不知是那一個人的心殤太深,還是自己太容易麻木,反復的折騰下最終讓相葉在自己的面前先行崩潰。
從很久以前似乎就成了定數,自己總是向在乎的人施加著成倍的傷害。
被從她的身邊帶走時自己還是個只會哭鬧的孩子,並不懂得這樣的行為只能加深她的痛苦。
和被一群人端著飯勺跟在身後哄著不停哭泣的自己相比,她只能縮在骯髒的角落里強忍淚水。
想她的時候,松本會張開手掌,小小的花朵被覆蓋進掌心里,四周的寒意一層層滲透進皮下,扎根在痛覺的神經中。
被強迫期待著接受不熟悉的事情,他感到厭煩,感到害怕,想要逃離卻無處可去,唯一了解那份不安的人卻離自己最遙遠。
玻璃窗上開滿的冰花,好像她傳遞的信息。
一個又一個美麗的童話,一個又一個食不果腹的夜晚,一個又一個殘存著溫度的回憶……
松本潤從未忘記,在二宮家那個監獄般的宅子里,他用幼小的手第一次覆上那層冰霜的觸感。
寒意太過刺痛,竟連心痛都被掩蓋。
冰花在體溫中融成一灘冰涼的水,順著掌心的縫隙匯聚至窗台。
全部都是自己的錯,分離也好,留她面對死亡也罷,一樣都脫不了干係。
可他的仇恨,他的自責,也全都融化進了時間的長河里。
明明最不願意忘記,如今卻連姐姐的模樣都已經記不清,那曾是他珍視的唯一。
當他遇到了相葉雅紀,遇到了那雙澄澈的眼睛,他令他羨慕,嫉妒,甚至意圖破壞他生存下去的意義。
自私的將相葉留在身邊,在得到不稱心的回應時便會因為失望而非常的惱火,對他做了各種各樣過分的事,而他逆來順受的表現卻讓他更加痛苦。
相葉雅紀幾乎不笑,尤其是面對自己時,那雙低垂著的雙眼像是始終在說,我討厭你的存在。
就連做愛時都不怎麼看向自己。
松本將徽章留在桌子上,起身點了一支煙。
今年的冬天特別長。
外面又飄起鵝毛大雪,讓他有些擔心。
他們將戰線向西又推進了很多,已經超越了固守領地,從這開始就都是不熟悉的地形,但卻逐漸接近了敵營中心,成功的話能得到對方盟軍的情報,失敗就只能帶走殘餘部隊撤退,這對於櫻井翔來說的確是有些顧慮,他不愛打吃不准的仗就是為了將損失降到最低,但松本和他大相徑庭,為達目的他會不擇手段,所以櫻井也只能盡量配合他的行動,成功的話至少能讓自己損失的有意義些。
“很久不見了。”櫻井見相葉在訓練場里便走過去搭了句話。
“元帥。”見相葉要行禮,櫻井連忙阻止了他。
“以前不是就說過叫我櫻井先生,怎麼現在又改口了?”
“我已經不在您的軍隊里,這樣稱呼太失禮。”
“沒關係,就當是朋友,不需要這麼客氣。”在櫻井看來相葉嚴謹的個性依然未改,畢竟他還不知道私下里這個人和松本潤經歷過怎樣劍拔弩張的時期。
“你對松本潤怎麼看?”沒有太多寒暄,櫻井單刀直入。
相葉沒有對他的問題感到吃驚,而這點卻恰恰讓櫻井有些驚訝。
是猜到了他會問出口,還是覺得自己同他搭話的目的是如此?
“我聽說了些你和他的事,”櫻井解釋道,“恐怕你會對他有成見,這對你們以後的相處會有所阻礙,所以想聽聽你的看法。”
相葉頓了頓,似乎接受了他的說法。
“他……應該算是個自負的人吧。”
“這點我也承認,畢竟是公認的,有沒有什麼是別人沒注意到的?”
櫻井試探的語氣讓相葉有所警覺,松本潤信任自己,所以告訴過自己很多事,包括和對面這個人聯手的計劃。
“我們很少交流,所以我並不十分清楚他的事。”
“這樣啊,”櫻井思索著,“如果可以還是希望你們盡早消除隔閡,畢竟身處同一個軍隊裡,抬頭不見低頭見,況且當初也是他從我這指名要你,還是頗為欣賞你的能力的,所以也別鬧得太僵讓他下不來台。”
“是,我明白了。”
“那就不打擾你了,先告辭。”
“是。”相葉對著櫻井離開的方向鞠了一躬,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轉過身。
沒有繼續停留在原地,相葉繞開了訓練營,謹慎的確認著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後便快步朝著指揮營走去。
“元帥呢?”環顧了一周也沒在臨時營地里看到松本潤。
“元帥離開時沒有通知我們,所以我們也不知情。”
“看到他往什麼方向走了麼?”
“我們一直在破譯剛剛獲取的報碼,並沒有留意過,少將有急事需要傳達嗎?”
“不,也不算。”
見這裡還在忙他便先行離開,怎麼偏偏在想找他時卻不見人影,而平日唯恐避之不及卻屢屢碰面。
相葉對松本可能去的地方稍加推測了一番,也并沒有得出什麼可靠的結論。
轉角營火的光亮一閃一閃的跳動在寸草不生的地上,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,有人站在跟前抽煙,黑色的影子一直拉到相葉腳下。
相葉放慢了腳步,踩著飄忽不定的影子一點點靠近。
不理解自己這般是為何,像一隻偷偷潛入獵人領地的野獸。
只是一個背影就能篤定是他,但在那一瞬,相葉卻覺得模糊不清。
腦中沒有任何一個既定的形象能和此刻這個人對等,他看起來如此疲憊,不堪重負,也許酒吧裡的那個背影可以勉強讓他想起松本潤的這一面。
他對這個人的確知之甚少,除了知道他愛喝酒泡妞其他興趣一概不知。
但他確曾有幸目睹過松本潤的另一面,和光是站在原地就散發著狂狷氣的他截然不同,坐在椅子上認真閱讀的松本潤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書卷氣,這樣的反差可能僅僅因為是與生俱來的特質。
相葉不清楚松本都經歷過什麼,只知道他是二宮家的養子。
對在戰爭中失去家庭的孩子來說,能被大家族收養無疑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,既能擁有一個安身之地,又能享受一生榮華,但相葉不是這樣的幸運兒,和大部分人一樣,他沒期待過在自己的人生中出現什麼戲劇性的轉折,只是覺得活著就已經足夠,即使很辛苦。
畢竟多少人因承受不住痛苦而提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,人生在世活的不過是安穩,既然隨時命懸一線,倒不如趁早掌握在自己手中,死的舒坦些。
“是你啊。”
相葉停在一尺外,還來不及收住邁出的腳步,就被一直背對著他的人察覺到了。
他來到松本的身側,溫暖的營火照亮了男人那張輪廓深邃的臉,忽明忽暗的閃爍著。
“有些事,想跟你說。”
“是嗎。”
松本潤看起來意興闌珊,對自己的話也只是敷衍了事。
他敞著外衣的衣襟,頭髮有些凌亂,已然是一副微醺的模樣。
相葉看到了他手中的酒瓶。
“一個人在這喝酒?”
“不行嗎。”松本冷漠的回應著,往火里倒了些酒。
遇到酒精的火焰迅速膨脹,爭先恐後的吞噬著四周的空氣。
“反正……”低沉的聲音幾乎被灼燒的劈啪聲所掩蓋。
“反正,也不會有人在意。”
他仰起頭不停灌著自己,仿佛這瓶子裡裝的只是些毫無害處的水。
相葉上前阻止他幾近自殘的行為,卻被松本一把推開,險些踩進篝火里。
原本漠然的臉上閃過稍縱即逝的擔心與自責,在看到相葉安然無恙後又隱藏在了冷漠的情緒之中。
“你是在自暴自棄嗎?”
相葉並不知道松本突然這樣是為何,像個鬧脾氣的孩子,孤零零的委屈著。
“你管不著。”
“為什麼?”
“我不值得你的同情和關心。”
他又舉起瓶子試圖把自己灌的更醉,卻被相葉一把搶過丟進火堆里,殘存的液體洋洋灑灑的澆了一地,火苗越躥越高,爭先恐後著像是要吞噬一切有形的東西。
相葉默不作聲的注視著眼前的男人,直到松本看向他,那雙眼睛並不如往常那樣神采奕奕,僅是通紅的眼眶就足以令人唏噓。
“今天是忌日,她可能會想讓我陪陪她,所以帶了酒。”松本的聲音越發低沉,讓相葉幾乎很難聽清他之後的話。
“父母為了掩護我被炸成了肉泥,唯一的姐姐被我留在了孤兒院等死。”
他輕描淡寫著曾發生過的悲劇,卻將一切沉重的責任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,讓這份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。
“有時候真恨自己的酒量,”松本自嘲著笑起來,“連逃避的機會都沒有。”
是想逃離那段記憶,還是逃離自己給的責任,相葉無法問出口。
同樣被奪走了摯愛之人,同樣被迫接受著面目全非的生活,相葉知道該找誰復仇,該找誰為自己被奪走的一切付出代價,他可以在報仇後抽身而退,而松本卻連該恨誰都不知道。
他只能恨自己的軟弱和無能為力,在失去了一切之後,還是個孩子的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必須變強的事實。
只有擁有了力量,才能守護住重要的東西,即使不擇手段,不辨是非。
“我需要你。”松本的眼里透露出近乎哀求的情緒。
“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你。”他不由分說的擁住相葉的身體,將臉深深埋進他整齊的衣領里。
呼吸之間全是他的味道,因為熟悉所以格外安心。
已經不會在發抖了,被自己觸碰的相葉的身體。
而且,得到了安慰。
一開始還有著猶豫,但相葉還是回抱住了松本。
仿佛不知不覺中建立起了相互依賴的關係,雖然在此之前對相葉來說都像是噩夢一般的日子,但畢竟他們是整場夢中唯一陪伴彼此的人。
TBC